马玉(撰稿人)
忽然之间“江浙沪独生女”成了一个热点词汇,被视为万众向往的顶配人设。
(资料图)
用一篇文章里的话说,“她们出生在江浙沪的富裕家庭,集万千宠爱于一身,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,读国际学校,甚至出国留学。家长不会过度鸡娃,会佛系地对待她的就业情况,毕竟‘不指着她养家’;但在婚恋上,却又会保守地替子女规划,找本地家底相近的人结婚,是最优的选择……”
作为一个老“江浙沪独生女”,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惊呆了。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们小时候接受的一套去性别化教育,努力学习,努力工作,追求个人奋斗、自主、独立,全部成了过去时,而“原地躺平当金丝雀”成了人生赢家,成了人人艳羡的目标?
当然我们也知道,这样的词汇,并不指向真实的生活,现实中可以举出无数不符合这个人设的反例,而网上各种艳羡的表达也很有可能并非真实叙述,而是制造出来吸引眼球的话题,但这个词汇中透露出的心态,依然值得我们关注。
作为一个能指,它含有三层意义:“江浙沪”“独生”“女性”。
“江浙沪”,在这个语境中最直接的意义是“钱”。不一定是巨富,但不能低于中产。她们衣食无忧,靠着家里的钱,基本上不会有想买而买不到的东西,大部分的欲望满足都在她们的预算之内。毕竟,在各种经济统计中,江浙沪都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。而且相比于其他地方,它的民营经济占比更高,尤其是中小企业,按2019年的一项统计,江苏省中小企业数量就已突破300万家,长三角地区更是超过1000万家。换句话说,虽然到不了人均企业主,财富的分布毕竟相对分散,更多的人可以靠自己的生意而不是仰仗人息吃饭。能与此媲美的,恐怕只有珠三角。
向往财富之心人皆有之,无可厚非。但已经有很多文章指出,这里向往的不是“我自己奋斗挣钱”,而是“我家有钱”。这是一种凭出身获得的、与个人独立和努力无关的资源。这种保守、退缩、阶级固化的心态,并不是一个好现象。
同样耐人寻味的是“女性”。
都是经济发达地区,但珠三角在广大“新时代女性”的心目中,有一个很大的弱点:重男轻女。各种潮汕地区“追生男孩”的故事、财产分割无视女性的新闻,都打消了女性的向往。而江浙沪就不同了,上海“小男人”人尽皆知,上海的家庭中由男性做家务而不是女性的说法也深入人心——其实更多是男性参与家务,只不过别处“大老爷”太多,显得这个美德更为耀眼。无论如何,在尊重女性上,江浙沪的确领先全国。它能满足幻想中对“地位”的要求。
一定的地位,背后相应的是一定的责任和义务,一定的社会期待。然而在“江浙沪独生女”的想象里,这些是缺席的。
网络上对“江浙沪独生女”的描述中,常常少不了“家里不指着我挣钱”“不希望我远嫁”“有一个安稳的本地工作”“有一个对我好的男友/丈夫”……不用自己奋斗,有一个有钱的原生家庭(这时候不再提原生家庭的祸害了),一个不同于其他地区将妻子视为奴仆,反而小心翼翼服待自己的伴侣,岁月静好得一如网文中的玛丽苏女主。
一个结构化的社会,一方面自觉不自觉地压迫弱势群体,另一方面,由于将弱势群体视为附属物,对之并没有正常“人”的期待,“好好做附属物就够了”。这种低期待却被一些人视为优势,“我不需要奋斗努力,反正社会对我这个身份没有期待和要求。”
于是这个想象中的群体一方面“享受”着社会的低期待,另一方面又不甘心处于“弱势”的地位,因而需要家里有钱,需要被尊重被呵护。要享用丰富的资源和地位,却不愿承担相应的责任与义务,不愿付出自己的努力去获取这一切,处于一种“既要又要”的状态。
而即使在这样的美好想象中,也不忘记人间清醒,意识到在这个结构化性别不平等的社会中,要独占家庭的资源,不能有兄弟姐妹,尤其是不能有兄弟。他们不只是与自己平分家产,而且会导致父母不成比例地倾斜资源,于是“独生女”的概念在这里完成了整个幻想的完美闭环。
具有讽刺意味的是,“独生”根本不是她们向往的那个家庭里父母的自主选择。和她们的生活一样,是种被安排的结果,即使对她们来说有“好”的结果,仍然是被安排的。
40年来生育政策的各种评论中,有一个观点就是,无论如何,城市独生女是从中受益的。人类学家冯文(Vanessa L. Fong)指出,独生子女政策对大城市女性有赋权(empowerment)效应。从纵向来看,独生女所能享受到的父母的经济投入是上一代女性无法比拟的;从横向对比来看,女性从小学到大学的学业成就已经超过男性了;从交叉性的角度来看,城市女性的社会经济地位也往往比农村男性更优越。
但这终究是“被安排”,一旦外力松动,一切又会再次失去,近年极度悬殊的三胎性别比,确凿地证明了这一点。此外,上述的研究也发现,独生女在读书阶段,父母或社会对她们有种去性别化的期待,就是好好读书;然而一旦进入职场,进入最佳生育年龄,她们就会被要求结婚生子,生完孩子后会被要求更加顾家,哪怕牺牲她们自己的职业生涯。
靠外力而不是自己奋斗来的幸福生活,终是镜花水月。
何况,只是衣食富足,工作安稳,“被呵护”,就是幸福吗?
更让人叹息的,是在改革大潮中奋斗崛起的江浙沪创业者,他们的下一代,却不再向往闯荡,不再期待能构建自己的人生,而只是乖乖充当被圈养的金丝雀,这其中,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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